第55章[第1页/共4页]

至如雨宵雪夜，月旦花晨，风定尘短，客旧妓新，履舄交叉，兰麝香沉，细批薄抹，低唱浅斟；忽清商兮一奏，则寂若兮无人。雅谑则飞花粲齿，高吟则戛玉敲金。总陶但是酣醉，亦魂清而梦真。果尔，即一朝一醉，当亦名教之所不嗔。尔乃喧闹不韵，俚词并进；坐起欢哗，呶呶成阵。涓滴忿争，势将投刃；伸颈攒眉，引杯若鸩；倾沈碎觥，拂灯灭烬。绿醑葡萄，狼籍不靳；病叶狂花，觞政所禁。如此情怀，不如弗饮。

错愕久之，自念所获，必鳖宝也。由此目最明，凡有珠宝之处，鬼域下皆可见，即素所不知之物，亦随口而知其名。于寝室中，掘得藏镪数百，用度颇充。后有货故居者，生视此中有藏镪无算，遂以重金购居之。由此与王公坪富矣，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。得一镜，背有凤纽，环水云湘妃之图，光射里余，须眉皆可数。才子一照，则影留此中，磨之不能灭也；若改妆重照，或更一美人，则前影消矣。时肃府第三公主绝美，雅慕其名。会主游崆峒，乃往伏山中，伺其下舆，照之而归，设置案头。核阅之，见美人在中，拈巾浅笑，口欲言而波欲动，喜而藏之。

后自婿家归，至恒河之侧，日已就昏，见一醉者从二三僮，颠跋而至，遥见生，便问：“何人？”生漫应：“行道者。”醉人怒曰：“宁无姓名，胡言行道者？”生驰驱心急，置不答，径过之。醉人益怒，捉袂使不得行，酒臭熏人。生更不耐，然力解不能脱。问：“汝何名？”呓但是对曰：“我南都旧令尹也。将何为？”生曰：“人间有此等令尹，辱寞天下矣！幸是旧令尹；假新令尹，将无杀尽途人耶？”醉人怒甚，势将用武。生大言曰：“我冯某非受人挝打者！”醉人闻之，变怒为欢，踉跄下拜曰：“是我恩主，冒昧勿罪！”起唤从人，先归治具。生辞之不得。握手行数里，见一小村。既入，则廊舍华好，似朱紫家。醉人酲稍解，生始询其姓字。曰：“言之勿惊，我洮水八大王也。适西山青童招饮，不觉过醉，有犯尊颜，实切愧悚。”生知其妖，以其情辞殷渥，遂不畏怖。俄而设筵丰厚，促坐欢饮。八大王最豪，连举数觥。生恐其复醉，再作萦扰，伪醉求寝。八大王已喻其意，笑曰：“君得恐惧我狂耶？但请勿惧。凡醉人无行，谓隔夜不复记者，欺人耳。酒徒之不德，故犯者十之九。仆虽不齿于侪偶，顾未敢以恶棍之行施之父老，何遂见拒如此？”生乃复坐，正容而谏曰：“既自知之，何勿改行？”八大王曰：“老夫为令尹时，沉沦尤过于本日。自触帝怒，谪归岛屿，力返前辙者十余年矣。今老姑息木，得志不能横飞，故态复作，我自不解耳。兹敬闻命矣。”倾谈间远钟已动。八大王起，捉臂曰：“相聚不久。蓄有一物，聊报厚德。此不成以久佩，如愿后，当见还也。”口中吐一小人，仅寸许，因以爪掐生臂，痛若肤裂；急以小人按捺其上，释手已入革里，甲痕尚在，而漫漫坟起，类痰核状。惊问之，笑而不答。但曰：“君宜行矣。”送生出，八大王自返。回顾村舍全渺，唯一巨鳖，蠢蠢入水而没。

孙生

异史氏曰：“醒则犹人，而醉则犹鳖，此酒人之多数也。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，而不敢忘恩，不敢无礼于父老，鳖不过人远哉？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，而醉不如鳖矣。前人有龟鉴，盍觉得鳖鉴乎？乃作《酒人赋》。赋曰：

‘有一物焉，陶情适口；饮之则醺醺腾腾，厥名为“酒”。其名最多，为功已久：以宴佳宾，以速父舅，以促膝而为欢，以合卺而成偶；或觉得“钓诗钩”，又觉得“扫愁帚”。故曲生频来，则骚客之金兰友；醉乡深处，则愁人之逋逃薮。糟丘之台既成，鸱夷之功不朽。齐臣遂能一石，学士亦称五斗。则酒固以人传，而人或以酒丑。若夫落帽之孟嘉，荷锸之伯伦，猴子之倒其接，彭泽之漉以葛巾。酣眠乎美人之侧也，或察其偶然；濡首于墨汁当中也，自发得有神。井底卧乘船之士，槽边缚珥玉之臣。乃至效鳖囚而玩世，亦犹非害物而不仁。